拆
一
太阳还没有起来的时候,老余头就已经开了柴门,他习惯性地走到东偏房的小屋里去搬东西,门推了一半却发现空空如也,噢,是的,这里面昨天就已经空了,为这他还辗转了半夜不能入睡,只是这里没了东西,他此刻反而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了。
他呆望了几眼,手放在半推开的屋门上竟不知是继续将这门推的更敞开些,还是关上它,踟蹰了一会,索性放开了手,任它就那么半开半闭了!
转回到院中的他四处打量着,院墙是多年前打起的土坯墙,日晒风吹再经多次的雨刷,已经皴裂的满布沟壑,有几处墙头已经断成了两片,摇摇欲坠,似乎再来点风,这原本夯的瓷实的墙就会倒塌下来,那墙根种着的几行葱怕也会砸的一颗不剩吧?这院子虽说不大,却也能腾出小一亩的地让他种些零儿八碎的菜。精于打理的女人帮着他将这些菜整理地横竖分明,错落有致:割了两茬的韭菜已经有三指高了;白不老藏在绿油油的叶子里一簇簇地挂着;边上那三畦大大小小地垂着带花的黄瓜——花开的好的还嫩着,花开的蔫地已经可以摘了;再边上就是红红的洋柿子,一个个红的扎眼。
往常到了这时节,是村民们打早去割麦子的时候,随手揣上几个火烧,再装上几根黄瓜和几个洋柿子,割上半晌往地头一坐,一家人就着黄瓜和洋柿子吃火烧。如今,他年岁已经大了,割麦子也全都用了收割机,只需一晌便可连割带打地收上几亩地的麦子,随便扬一扬就可以晒出去,这些活儿也全交由儿女们代劳。他这两年只是和他的女人整理这小一亩的菜地,每天早上打早从东偏房拉出框子篮子,摘上些熟了的菜用自行车驮到县城的西门去卖,下午回来和女人一起给菜地浇浇水、锄锄草,日子倒也过的清闲。
女人也起来了,拿着扫把扫着屋前的空地——平常的这时候,她应该是先帮着老余头装车然后才扫地的。老余头也不去跟她说话,点了一支烟沿着菜地转了起来,似乎还是不能放下昨天的事,看着一个个还带着露水的瓜果,他狠命地吸了几口烟,将烟屁股扔到了地上,用沾了露泥的布鞋底捻了几捻,似乎很出气,捻完了却还是无法释怀,索性呆呆地看起他的女人扫地了。
是什么时候开始,他再没有这么专心地看过自己的女人的?这几十年来她跟着自己遭了不少罪,为他生了一双儿女,从没有一砖一瓦到如今有了一正两偏的房子,还给儿子娶了媳妇,为女儿做了嫁妆。那个曾经穿着碎花袄,绑着马尾辫,笑起来让他怦然心动的女人,现在已经是双鬓斑白了,她的脸上没有了红润,她的手也皴裂开来好似这摇摇欲坠的院墙一般。
女人看了一眼立在菜地里的老余头,想喊他一声,却发现他只是呆呆地望着自己,便将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转身到伙房去弄早饭去了。
太阳刚刚露头的时候,从院墙豁口照了一束温暖的光在老余头身上,温柔地光线让老余头回过了神,眼睛透过豁口看那努力升起的太阳,这太阳分明和他年轻时是一样的呀,怎地如今的世道却变的如此陌生呢?
女人喊他吃饭了,他轻轻地叹口气,顺手摘了两条黄瓜走进了伙房。女人已经盛了一碗鸡蛋拌汤放在方桌上,热气氤氤氲氲地熏着横放在碗上的火烧,边上是一盘自家腌制的咸菜。女人接过他手里的黄瓜,用洗碗抹布把面上的刺抹了去,一人一根地攥着,开始吃他们的早饭。
二
“哎呀,这一进院子就闻见香气了,余嫂这拌汤做的可真香。”
伴着说话的声音,村妇女主任秀兰的脚就跨进了伙房门,手里还捏着一小把露水还没干的芫荽,一边跨门槛一边接着话:
“你说这找谁说理去,大家都是种芫荽,咋你余嫂就种的这么好,闻起来这么香,哈哈——哟,大哥也在家啊。”
余嫂赶紧起身,转了笑脸来冲着进门的秀兰主任打招呼:“秀兰妹子来啦,坐,快坐。”
老余头扒拉完碗里的拌汤,用手抹了抹嘴,才转身对着秀兰主任喏了一句:“来啦”?他知道这巧嘴女人为啥来他家,只是他没想明白为啥会来这么早。
他们家的这座院子说小也不小,光菜地就小一亩,再加上空地和一正两偏三座屋子,怎么也上了一亩半了,要说搁到农村里这其实也不算什么,可偏偏村里如今要搞一个什么招商,要在村东建楼盘,他的院子正好就在这要拆迁的范围里,一起的还有近十户,都是零散着居住在自家地上的人家。今年村里的干部也往他们这些人家走的勤快了,这秀兰主任就是例子,只是她以前都是在晚上才来,怎地今天竟一大早就来了?
老余头没有多说啥,只是拉了个矮凳坐到了伙房的门口抽起烟来,阳光已然没有刚才那么温柔了,从门里射进一团白晃晃地光线,老余头吐出的烟雾就在这一片白中摇曳着找不到方向。
秀兰主任一边看着余嫂在刷碗筷,一边也不知是问谁:“咋大哥今天没去卖菜啊?”
这句问话又勾起了老余头的烦心事,吐了口烟后,挤出一句算是回话来:“卖个屁,家伙都没了,咋卖?我日他……”
余嫂一见老余头话里要呛人,忙接过了话茬:“嗨,别提了,妹子你不知道,昨天他去卖菜,来了些大盖帽的,连菜都没卸下就把他那车子扔到卡车上拉走了,唉,咋现在连个菜都不让人卖了?”
秀兰主任挺直了身子,提高了些音调:“大盖帽?好些人?就拉了大哥的吗?”
余嫂摇了摇头说:“不只是我们的,边上好些店铺摆出的招牌也一并拉了去,有几个水果摊连棚带果全给拉了,那乌泱泱的大盖帽数不清多少啊,你大哥老实,也跟人家争执不了啥,听他说,有几个哭闹的连人都给拖走了。”
秀兰主任似乎满意地又把身子坐了回去,又似乎伴着些感慨安慰道:“哎呀大哥人没事就好,人只要好好地,还有啥挺不过去呢?再说,人家是为了咱们的社会发展,咱也不能怪人家。”
老余头脱下鞋,狠狠地拍了拍门槛,又用鞋底把拍死的几个蚂蚁扫到了院里,这几下拍也把余嫂要接的话生生给拍了回去。
秀兰主任看了看隐在白光和灰尘里的老余头,想对他说什么,却只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扭过头,对着正在擦手的余嫂。
“余嫂,你听说老杨搬去跟他儿子住的事了吗?这老头真享福了,才给儿子办了喜事,又得了那么一大笔补偿款,儿子媳妇还伺候在身边,啧啧,真不知上辈子积了啥德了。”
这话正中了余嫂的心思,她低低地答话:“听说了,他老杨就愿意拿那补偿款?”
“咋能不愿意——哦,先前是不愿意来着——但是村里不是说了吗?只要让出这地,过两年他60大寿一过,村里还另外每月给他200块的补助钱。”
“他咋说?”
“还能咋说,咱这村里啥时候有过给老人补助一说地?还是月月发,再加上搬迁的补偿款,稳够他养老啦!”
“可那补偿款不是没政府说的那些个吗?”
“你看你就死心眼了吧,不能老盯着这个东西计较,要往长远咯看,你就是在地里刨个十年八年,你能刨出个金元宝来?再说人家来我们村里发展,咱也能沾上大光啊。”
“我看不出啥光景来,人家盖的楼房我又不能住。”
“可不能这么说呀,你看那莽乡,不也是把地征出去建了工厂了吗?周遭那几个村子现在富的流油,为啥,这就叫发展!咱得跟上时代,要不还是得刨一辈子地。”
余嫂竟接不上话了,只喏喏地应着“这……这……”
老余头这时终于知道秀兰主任为啥这么早来了。
他扔掉手里的烟头,拍拍屁股走了出去,倒不是他有意要留两个女人去谈,他知道就是她秀兰主任嘴再巧,跟他的女人说再多,最后拍板钉钉的人还得是他,而他是绝不会像老杨那样软柿子一捏就破的,他懒得跟那巧嘴女人去争执,连村长的鼓动他都不妥协,一个妇女主任怎会让他改了主意呢?
三
又过了几日,在老余头将那几天富裕出来的蔬菜送到几个亲戚家的第二天,将要入睡时,儿媳妇便哭着跑来他的院子,好一番哽咽才说了大概:他儿子被人打的住院了。老余头慌忙借了辆自行车,与儿媳一道往城里的医院奔,留了余嫂在家看门,路口遇见秀兰主任问他去哪他也没回话。进了医院才知道,儿子被打的不轻,头、胳膊和腿上都缠上了纱布,好在还能出声。儿子委屈地向他说了经过:原来,晚间刚入夜时,在邻村铁厂卖力气的儿子下班回家,路上被几个黑衣服的人截住,他们似乎就是埋伏在那里专等他来一样,个个凶神恶煞,并不说话,照头就打,老余头的儿子还没看准对方模样便晕了过去——但那些人又绝不是村里或邻近的人。随后赶来的几个同厂卖力气的年轻人把他送到了医院,那些个打人的早已跳上一辆没有挂牌的面包车不知逃到哪里去了。
老余头恨恨地颤着嘴唇,再怎么去想也不明白一向不与人争的儿子究竟跟谁结了仇,竟招来如此祸害。
这时村书记也进了病房,拍着老余头的肩膀说:“老哥啊,我侄儿遭了这罪,我这当书记的一定得给他讨个公道,你放心,我们已经向派出所报案了,想来不出几日便能找到那帮哈怂。”
老余头望着并无多少往来的村支书,想说什么,却只是颤抖着唇竟说不出话来。
根据村支书的安排,老余头和儿媳妇就在儿子的病床前值了夜,轮流照顾着受伤的儿子,村里还留了几个年轻人在走廊里守着,说是为了防止万一。悲愤中的老余头这时感觉村里的安排真是贴心窝子,却也没说什么感谢的话。
四
第二日,老余头便留了儿媳在医院,自己踩着自行车回家去——怕女人在家担心。在回的路上,那几个一并在医院守着的青年也骑着摩托车随了他朝着村里的方向不远不近地跟着走,没有多少心思的老余头并没有怀疑什么,只认为这几个孩子守了一夜,也着实累了要回家,却也担心他再在这路上遭了罪,所以才这么跟着吧?
老余头朝着他们喊了声:“小伙子,早点回吧,你们也累了,早点歇着!”
那几个青年却回他说:“没事,我们睡过了。”
老余头再不搭话,一路快骑着往家里赶。快近村子时,他看到路两边插上了红红绿绿的标杆旗子,一直插到进村子的东路口,远远地似乎还有个红色半圆的大拱门跨在路口两边,上面一排黄色的字,看不清。而这时这几个青年已经赶上了他,两边夹着一并走,他不免心里开始打起颤来,莫非……莫非有什么事情发生?怎地周身一阵阵不安的感觉?
果然,快到村口时,他看到了自己的女人正被秀兰主任抱着坐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哭。他慌忙扔掉自行车,冲了过去,那几个青年也紧跟着冲了过去,却将他围个严严实实,不让他靠近自己的女人,他已经憋出青筋的额头发出红色的光,被刺眼的阳光照出一阵阵血一般颜色的晕来。
五
据说在那场“搬迁安置现场会”上,村里的干部陪着那些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们坐在主席台上煞是风光,身后是一块特别阔气的楼房照片,两边是前一晚就已经开来的一排挖掘机。那主席台就在老余头家原来的院子上,那曾经让他对自己的人生聊以自慰的一正两偏的屋子已经不见了,屋里那些个并不值钱的家什也不知道让什么人搬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喧闹的锣鼓声和各种颜色的彩带在围观的村民头顶上飘来飘去,村民脚下的泥土里,间或会漏出些红的绿的果实来,与之前不同的是已经被碾踩成一滩滩的了,炙热的阳光将这漏出的果实残骸晒成了一团团的枯萎,与倒下的院墙一起,化作了土的模样……
看完《远去的乡戏》再看这篇,兄弟你真是一半赵树理,一半周树人啊。
兄弟谬赞,实不敢当,但愿之后还能写出这么些带着些许文艺的字来。